与生活节奏的疯狂加速成正比,“休闲”一词如今出镜频率高得让人快要麻木。两相映照,耐人寻味。“能否聪明地休闲是对文明的最终考验。”罗素这句话曾被人反复引用,但真正能把闲适玩出意趣、玩出境界的“文明之地”又有几个——尤其在这个时代?
曾几何时,经济的发达、科技的进步、交通的便捷,并不与闲情逸致冲突,反而相得益彰——看看昔时的江南便知道了。休闲,本是一朵奢侈之花,在物质繁华、精神富足时才得从容绽放。江南自古物阜民丰,当中国多数地方还处在食不果腹的阶段时,江南已经开始谈论时尚和文艺。
江南曾经是中国最富于闲情的地方,是中国顶级休闲生活的代名词,诞生了中国最璀璨的文化艺术,也汇聚了最丰富多彩的生活情趣。这里水巷小桥多、人家皆枕河;这里有精致的园林、婉转的昆曲,也有细致到骨子里的苏绣、玉雕、美食;有钱人家锦衣玉食,家中亭台阁楼、莺歌燕舞;平常百姓也能尽享天光云影、长堤卧波;得意时,“骑马倚斜桥,满楼红袖招”;不得志了,也可听取“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”;寻常日子,“山寺月中寻桂子,郡亭枕上看潮头”;就算偶有忙碌,也要向友人“聊寄一枝春”……这些需要格外精雕细琢的事物、情境,想来也只有在江南能够滋生、共存。闲情,渗透在江南的各个角落、各个阶层,倒与地位、财富不大相关。
“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。能不忆江南?”精致优雅的生活,让江南在中国各地中显得卓尔不群,曾几何时,江南是中国人的理想家园,也是历代文人的精神故乡。
时过境迁,昔日江南的生活方式及其蕴涵的价值已或多或少地缺失,或者被人淡忘,与我们渐行渐远。如今,仍在经济领域领跑
全国的江南,还留有多少中国古典的休闲生活细节?脚步匆匆中,我们又错过了多少美好?带着这些思考,我们在今年春天走访了江苏省的苏州、扬州、镇江、无锡。又见江南,那些中国式闲情,还在吗?
私•家
江南的自由体园林
今日供公众观瞻的江南园林,古时就是私人住所,或为官宦文人的寓所,或为盐商巨贾的豪宅。在江南园林的布局上,我们能直观地体会到建筑学家梁思成所说的,追求绝对的自由,“一反对称之隆重,出之以自由随意之变化”,因为这里不再是宫殿、官署、庙宇,而是让身心完全放松的家园。
织帘载酒之乐
自1856 年中进士以来,沈秉成已经在宦海沉浮了将近二十年。因父亲、妻子和两个儿子接连病故,他虽官拜苏松太兵备道,却已经感到了人生无常,有了激流勇退之意。通过朋友牵线搭桥,他又娶了湖州老乡罗廷玉的女儿罗永华。罗氏颇为贤惠,又能诗善画,让他宽慰良多。1874 年,在苏州养病的沈秉成相中了城东护城河边的一个荒园,打算在这里安置新家。这荒园三面临河,原也是个繁华所在,名为涉园,咸丰年间毁于太平天国的战火——苏州是太平天国的重镇,与天京(今南京)遥相呼应,忠王李秀成在此驻守,王府便设在拙政园中。
为了新家的布局,沈秉成找来画家顾纭帮忙,最终议定如下:住宅居于中部,南北两面均设有长廊和码头;住宅分为三部分,中部为居室,东部为宴乐雅聚的地方,西部为静修著述之处。在这些建筑的布局及命名上,沈秉成颇费了些心思:既要有中轴线,两边相对匀称,体现官宦人家的特点,又要有随意自然的一面,毕竟这是归隐之所。西园是读书清修的地方,故仿照南朝高士沈辚士“织帘谋生,著述课徒”,命名为“织帘老屋”;东园紧挨护城河,内复凿有小池,可设“望月亭”、“听橹楼”,再于池上建一旱船,旁边栽上数棵紫藤,名为“藤花舫”;中部建筑取名“载酒堂”,算是对先贤苏东坡致敬。最重要的是全园的命名,左右各有一园的格局在江南园林中着实不多见,加上有意与妻子在此归隐,沈秉成便把它命名为“耦园”。“耦”通“偶”,既指园林格局,也指夫妻成双。两年后,耦园修筑完工,沈秉成十分高兴,写了一首诗来表明心迹:“不隐山林隐朝市,草堂开傍阖闾城……卜邻恰喜平泉近,问字车常载酒行。”夫人罗永华也写了一副嵌字联唱和:“耦园住佳偶,城曲筑诗城。”
江南园林多有匠心,逐一剖析,会让人叹为观止。然而,园林的华丽精致固然让人羡慕,主人“往来无白丁”的交游却更加让人神往:在接下来的八年归隐生活里,沈秉成经常与俞樾(yuè)、吴云、顾文彬等苏州名士聚在一起,交流金石书画的心得,吴昌硕等名家路过苏州时,也常到他家中小住。
与拙政园、狮子林、留园、个园、何园等江南名园里人潮汹涌的热闹情形不同,今天的耦园游客很少,几个工作人员在某个角落集体打扫卫生,偌大的客厅改成了点唱评弹的地方,但厅中、台上均空无一人。漫步之时,我与一对外国情侣擦肩而过数次,最后一次遇见,男的正在翻看Lonely Planet 的China ,女的则躺卧在长廊之上,享受春日阳光的温暖。这让我想起耦园卧室中挂着的一副对联:“闲中觅伴书为上,身外无求睡最安。”人去园空,倒让耦园找回了它应有的氛围——作为家,它本是一个安静的栖息地。
行走在园子里,我多少能体会到当年沈秉成买地建园的心情。四下十分安静,站在盛开的玉兰树下,看着气势不凡的黄石假山,想象沈氏夫妻曾在此园中悠游唱随,一种富有中国古典色彩的罗曼蒂克不由得在心间生发出来。不必华室,不必美服,若是能有几日闲暇,什么事都不用管,只是读读书,累了便随意小憩,实为一大享受。这种闲适,千金难买。可惜,沈秉成的清福没能享受太久,八年后,他被新君任命为京兆尹,开始了新一轮奔波,先后出任内阁学士、广西巡抚、安徽巡抚,直到七十岁出头才退休,回到耦园后不久便仙逝了。
蛰伏在平江路上
在苏州的平江路,常能看到这样的情形:男的一身旧式西装,提一只发旧的小箱子,戴一副黑色圆框眼镜;女的穿着旗袍,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,或是河边,或是桥头……这多半是苏州喜欢民国风格的新人在拍摄结婚纪念照。如果说园林是江南的一颗颗明珠,那么古城便是承载这些明珠的丝绸,只是如今这“丝绸”被分割得有些支离破碎了,变为新城中一些散布的角落。除了平江路,苏州的山塘街、扬州的东关街、镇江的西津渡、常州的青果巷、无锡的南长街,莫不如此。选择一条兼有历史韵味和风土人情的老街住下,是到江南旅行最有趣的功课之一。
平江路挨着一条内河,另一侧开有许多饶有趣味的商店,其间也有一些主题客栈、私人会所、咖啡屋,“水陆并列,河街相邻”。它北通拙政园,南望双塔,东西两侧都有无数老宅,是苏州最佳“蛰伏”地点之一。
早上起来,沿着青板路走一小段,过了小桥,到河对岸喝一碗白粥。这片街区东西走向有许多巷子,曹胡徐巷、胡厢使巷、大柳枝巷、南显子巷、大儒巷、卫道观前、传芳巷、东花桥巷,单看名字,似乎已能触摸到它们背后一段或曲折或美好的故事。走着走着,可能不经意间就路过了某个大儒的故居。
巷子中有不少水井仍在使用,一些妇女就在井旁打起水来洗衣服,井的内壁露出一条条凹槽。当街的墙上挂着许多鸟笼子,关着八哥、金丝雀和珍珠鸟,调皮的小孩正在逗一只八哥说话。太阳出来了,一些人家便拿起竹竿准备晒衣服。那个叫孙玉骥的老先生又背着画板来到河边写生。他已经画完了苏州所有的园林,并结集出书,接下来打算以水为题材,从另一个角度再画一遍苏州古城。
不少年轻人带着对水乡、对雨巷的美好想象来了,三三两两走在一起。平江路总是这样,人不多,也不致太过冷清。不时有三轮车从路上驶过,撒下一串铃声;或者有船从外面驶来,带着客人慢慢欣赏这条老街。一些人在丝绸店前打量,在桥边拍几张照片,看到那家名为“猫的天空之城”的概念书店,忍不住钻了进去,许久不出来,估计是喜欢上了里面的明信片,正在给远方的朋友填写祝福。
苏州女作家范小青说:“其实在从前的漫长的日子里,我们曾经是生在其中的……我们能听到它的呼吸,我们能呼吸到它散发出来的气息。”面对游客看到老宅时发出的惊叹声,两个住在平江路的年轻人表现出了相当的不解甚至不屑。游客看到的是历史,而他们关心的是房间何时不再阴暗潮湿,家里什么时候也能安上抽水马桶。每个人都羡慕自己当前缺乏的生活,就像我和一位老先生一起靠在墙边晒太阳时,我们彼此羡慕一样。
渐行渐远,抑或生生不息
相比苏州,扬州的园林更加生活化,一方面这里的园林多为盐商所筑,布局和风格更加讲求实用;另一方面,它们中的相当部分至今仍然“活”着,成为都市男女休闲的好去处。
位于扬州东关街的长乐客栈,在改建成主题精品酒店之前也是一所明清院落。许多人走到客栈面前的时候,看到跟汪氏小苑等盐商住宅风格相近的大门,会误以为这又是某处景点。走入房间当中,一切装饰都是古色古香的,会客的坐榻也是明清家具风格。这种集历史风雅和时尚生活于一体的居住环境,颇受客人的欢迎。走在酒店当中,能感受到古人在建筑构造上的匠心:外墙筑得又厚又高,不开设任何窗户,防止盗贼进入;巷子修得又窄又长,两边也几乎不开窗户,也是出于防火防盗的考虑;院中既有亭台楼阁,又有池子假山,门窗的形状也务求新异,充分享受居家的自由和随意;池子里,主人豢养的几只像鸳鸯又像黑天鹅的飞禽在游弋。
扬州的一些古宅,除了可以参观,还可以用餐,享用颇为正宗的淮扬菜。比如位于城市东南角的卢氏古宅,每天早上都有不少慕名前来品尝早餐的人,这里的五丁包经过口口相传,已经成为比蟹黄汤包还受欢迎的美食。
同园林生活一样延续下来的,还有扬州的市井生活。住在古宅改建的客栈里,离许多景点、古街非常近,每天早起用过早餐后,便可沿着东关街一路散步,经东门来到运河的古码头。不同于白天的摩肩接踵,此时的东关街除了少数几户早起的商家和出去散步、准备上班的居民,并无他人。若是往东关街两旁的巷子里走,可以看到扬州老城最原真的生活状态。晚上可以找个浴室泡下来,请个师傅修修脚。
如今的扬州,不再是一座可以吸引达官显贵挖运河、划龙舟赴会的都市,却变成了最为适合居住和平民旅行的小城。这种“白天皮包水,晚上水包皮”的生活方式说起来无甚新奇,却不失惬意。俗话说,“布衣暖,菜根香”,能让我们的身心得到休息的,从来都不是什么高新科技,而是那些看似最平常不过却渐行渐远的生活方式。
评弹
徘徊在文艺与市井之间
今日,评弹和昆曲、扬州清曲一样成为文人雅士、文化学者研究的对象。它们曾经都是下里巴人也能欣赏的大众曲艺,难道也都逃不过中国民间艺术“生于草莽,死于庙堂”的规律?
茶馆的背景音乐与老城居民的“连续剧”
行走在苏州的大街小巷,常能看到有关昆曲、评弹的广告,许多茶馆也以提供此类演出为号召。我听不懂苏州话,但不妨以“艺术无国界,也无疆界”来鼓励自己。
这天,特地到昆曲博物馆旁边的“吴苑深处”书场听评弹。离开演还有不到五分钟,五六列桌椅围绕中央的舞台依次摆开,差不多坐满了,以中老年人居多。舞台正中有一个硕大的福字匾,两旁是描写评弹的对联:“沧浪亭御前弹唱垂青史,光裕社启后箴言耀艺坛”,横额是“珠落玉盘”。书场两侧分别挂着三幅古色古香的画卷,东侧画的是弹词故事:《玉蜻蜓·庵堂认母》、《珍珠塔·花园赠塔》、《三笑·追舟》;西侧是评话,不外乎三国、水浒、说岳这些经典。
一阵急促的电铃声响起,现场静了下来。舞台两边走出一男一女,男的身着淡青色长衫,天庭饱满;女的一袭宝蓝旗袍,双目含情。二人坐定,分别拿起桌上的乐器,男持三弦,女抱琵琶,调了调弦、试了下音,一边说几句闲话与观众互动。女演员报上曲名,先唱了一段弹词,端的是声如珠玑,音如落水。
苏州评弹其实是评话与弹词的总称,评话类似于说书,讲究的是叙述技巧,而弹词则是实实在在的嗓子功夫。评弹流行于江浙沪一带,但基本上用苏州话演绎。都说苏州话是吴音软语,这一段弹词却是抑扬顿挫、铿锵有力。待到唱第二支曲子时,声音却又变得婉转多情,两只眼睛也随着轻锁的眉头流露出淡淡的悲伤,就算听不懂唱词,也不免受到几分感染。
苏州演出评弹的地方不少,但大多和苏绣、玉雕一样,是供外来游客猎奇消遣的,演员便也不大用心,声音呆板,双眼无神,好在听众也不怎么计较——对游客而言,听懂听不懂无关紧要。一次在城西李公堤的某家茶馆,听得表演者在台上自弹自唱,台下的人品着茶聊着天,兴致颇高,声音甚至盖过了台上。他们的目的本是谈天,弹词就像班得瑞音乐一样,只是作为背景在空气中飘荡着。
真正吸引当地居民的是评话,像连续剧一样,每天讲两“集”,每“集”一个小时,一讲就是半个月。弹词声落,男演员便接过话茬,叙说了一回“前情提要”,评话便算是正式开场了。今天要说的是《万贵妃》,明宪宗时候的故事。演员大部分时间讲的是苏州话,也会不时穿插一些普通话,连贯起来,尚能理解。这回书说的是万贵妃如何与太监勾结杀人害命,故事本已离奇,更兼两位说书人一唱一和,男的时而扮太监,拖长了声音,又尖又细;时而扮书生,声音浑厚中透着几分没见过世面的怯懦;女的则是一副涉世未深又心眼儿灵活的模样,时而欢天喜地,时而窃窃私语……两人把一个连环杀人案讲得声情并茂,颇有几分现代话剧的味道,说到关键处,还会操起乐器弹唱一段。
下午时分,人不免犯困,边儿上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听了一会儿,便有些昏睡的意味了,忽然听得说书人高声一喝,或者惊堂木猛地一拍,瞬时醒来,听一段,笑一会儿,又陷入新的瞌睡中去了。
新词与古意
传统艺术在新时代要如何传承?这是我行走在江南时经常想到的问题。与此相关的争论有很多。比如评话中出现现代词汇,会不会影响它的纯洁性?弹词要不要改用现代苏州话甚至普通话来唱?储兰兰、陈士争推出的新京剧,是对京剧的改革还是背叛?
我想到晚清力主把新词吸收进古典诗歌的黄遵宪。时代变迁带来了许多新现象、新词汇,这些能否入诗,在清末是有巨大争议的。许多人墨守陈规,结果诗词始终跳不出风花雪月、吊古伤今的套路,而“我手写我口,古岂能拘牵”的黄遵宪大量引入新词,开创了古典诗歌的新局面,留下了伟大的尝试《人境庐诗草》。可惜后继无人,古典诗歌在黄遵宪之后便宣告落幕了。他所采用的新词也正如他所预言的那样,在今天看来,因为时代的隔绝,不乏古色古香的味道。
再往前看,宋词取代唐诗,却逃不出“来自民间,死于庙堂”的规律,最根本的原因也是从业者刻板教条,不肯在唱法和语言上进行变更,终究被更具草根精神的元曲取代了。而京剧博采徽剧、汉剧、昆曲、秦腔之众长,甚至吸收民间曲调、北京土话,融会成了深受人们喜爱的剧种,成为“国剧”。
遗憾的是,包括京剧在内的许多传统艺术,今天似乎要重走宋词的老路了。所以当我看到苏州的评话引入新词,甚至使用了一些时尚的表达时,感到些许欣慰,同时又疑虑重重:在评弹、清曲等传统曲艺里,会出现又一个黄遵宪吗?
“那我可就走了!再见喽! Byebye 喽!”吴苑深处的舞台上,女演员正在演绎宫女离别时一步三回头的情形,把我的思维又拉回了现场。“宫女”不时蹦出几句时髦的现代词儿,惹得现场一片笑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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